記憶中有一條河，潺潺流過我的家店門口。常年泥水黃色混濁，寬寬的河面上，膚色黝黑的馬來艄公搖着漆著五顏六色的舢舨(sampan)擺渡着來來往往的客人。木頭搭的渡頭上，每一天都會有一艘艘長長的快艇從河口內陸滿載着橡膠，胡椒或椰子而來，再載著米麵糖油歸去。熙來攘往的河堤邊，有打赤膊的碼頭工人奔走在搖晃的木板橋上，有穿梭來去車水馬龍賣菜買肉的喧鬧聲，那是我生命的母河，砂勞越河。

是這一條河，孕育了這方水土。我記得河邊五角基(騎樓)下擺攤的華人阿婆販賣琳瑯滿目，各色的糕點，菜粿，炸香蕉和娘惹糕，印度街的街頭有印度阿伯在買黃澄澄的爪哇麵，後街的露天巴剎(pasar, 市場)馬來大嬸的烤著沙爹糯米飯，船塢旁回教堂的可蘭經聲伴着河口壽山亭大伯公廟裊裊上升的香火，奇異又和諧地甦醒了我愛的這個城市的早晨。 每一天，我會背著書包踩着晨光，走過繁忙的公車總站，經過喧鬧的菜市場，去到我那位在河岸邊，叫著貓眼嶺的山坡頂上的學校。

這條河堤的路，貫穿了我成長的記憶。每一天，我沿著這一條河堤的路上學放學。 河邊總有好玩有趣的等待著我去探險。一根奇形怪狀的漂流木，一顆發芽的椰子樹，整片開著紫色花朵的布袋蓮。還有退潮時，泥巴上撅着尾巴挺著肚子跳來跳去的彈塗魚。河堤邊一排排的店屋，住著我一個又一個同學。上學放學的路從來都不孤單，沿路的叔叔阿姨，爺爺奶奶親切的笑臉，還有口袋裡吃不完的糖果甜甜的香。

我的孩子，記憶中也有這一條河。上禮拜女兒說，她在學校用谷歌衛星地圖搜尋着媽媽家門前的那條河。沿著衛星街景走過河堤，那是每一年媽媽回家時會帶她走過的地方。她說她記得搖搖晃晃的舢板，渡河過去的馬來甘榜(kampung, 村落)有媽媽的異族朋友，有濃濃椰香的咖哩飯和一杯苦苦的咖啡烏(Kopi-O, 黑咖啡)。她說她記得河堤對岸的白色皇宮，媽媽說過那裡曾住著統治砂勞越一百多年英國拉惹(Rajak)家族. 她說寬寬的河面上，已經架起了一條通往馬來甘榜的吊橋，行人來往絡繹不絕。她說衛星街景上，還照到了姨丈做買賣的身影。她說她想念媽媽的家鄉，她說……她想念遠方的外公外婆了。

鄉愁是一疊厚厚的機票，承載著我在這兩千多公里之間這些年的魚雁往來。每一次歸鄉的雀躍和思鄉的酸澀，在飛機即將著陸，我都會透過窗口在高空往下望，看那千戶萬戶的燈火點點映在妳蜿蜒的河面上，變暗的艙內燈光下總會悄悄化成了淚水溢滿了眼眶。因為我知道我又再次踏足在妳的土地上。

親愛的家鄉，妳好嗎？疫情爆發的這三年是我離開妳最長的一段日子。有賴於科技發達，通訊軟體進步，我還是依然可以和遠方的家人視訊通話。但是每當走在臺灣的街頭抬頭仰望，我總不由自主想起妳藍色一望無際的天空，和空氣中瀰漫的香料香。 我想念用香蕉葉包裹的椰槳飯，我想念露天巴剎大大的叉燒包，我想念可以坐在爸爸身邊，聽爸爸兇兇的臉下默默的關心，我想念能牽著媽媽的手，說著家長裡短的絮絮叨叨。

所以親愛的家鄉，請妳安好！請妳安好無恙地巍然屹立在我望鄉的那個方向。即使河堤的兩邊，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大廈已經替代了木樓瓦房，繁忙的渡頭也變成了休閒散步騎車的河堤公園。 可是在我心裡，妳依然是那條河。依然是那條滿滿承載著我回憶等我回家---家鄉的河。